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梦外婆我不得不深入田间地头。 是年初冬,我带一辆解放牌大卡车去买菜,张尊堂和朱联友是驾驶员,他们驾龄都不长,对西昌周边的路况也不熟。我们仨挤在驾驶室里,顺着盘山道上了螺髻山。天上下着毛毛雨,越往上走海拔越高。慢慢地,雨丝变成了雪花,黄土路面泥水交流,像是抹了一层油。 前面又是一个水洼,张尊堂加大油门试图冲过去,不料车轮一颠,滑进了路边的排水沟。一边轮子压在沟底,一边轮子悬在路面,水沟边沿的路基顶着车辆底盘,汽车歪斜着趴在那儿了。 打开车门,我和朱联友先后从驾驶室里爬出来。朱联友指挥,张尊堂挂上前后加力档,轰着油门往上冲,发动机的轰鸣只能让路面的车轮空转,水沟里的车轮打滑,急得张尊堂汗水顺着额头往下滴。正在一筹莫展之际,前面彝家寨子里冲出十几条汉子。 这里离彝寨不远,老乡们发现军车出了事,自发地前来救援。他们有的背着干柴,有的扛着铁锹,一路小跑奔向这里。有的在底盘下挖坡,有的往水沟里的车轮下塞柴。众人一声号子,推的推、抬的抬,张尊堂一轰油门,汽车“轰”地一声冲了出来,乡亲们脸上露出了欣喜的微笑。 一位彝族大哥见我们又冷又饿,把我们拉到家里,坐在火塘边取暖。举目四望,家徒四壁,除了房梁上挂的苞谷,几乎一无所有。火塘位于房屋中央,周围铺满了干树叶,这就是他们的床。火塘上方的房梁上,一根铁链吊下一个乌黑的铁罐子,这是煮饭的锅。罐子里的苞谷碴子粥香气四溢,这是他们一家人的午餐。 言谈中,得知彝族大哥叫曲木阿呷。他从墙角里摸出3个粗陶碗,到门外洗了洗,给我们每人盛上满满的一碗粥;又摸出3双筷子,在袖口上擦了擦递给我们。他笑呵呵地说:“我们这地方穷,实在拿不出什么招待的,将就吃点吧!”我们3个狼吞虎咽地喝完了这碗粥,这辈子从未吃过这么香的美味。 彝族大哥见我们没吃饱,又从菜坛子里抓一把酸菜,为我们煮了几碗热腾腾的酸菜汤。他说喝下这碗汤可以驱寒祛湿。 我掏出粮票和钱递给他,他坚决不收。我们三人感激地离开了曲木阿呷的家。五十多年过去了,我再没上过螺髻山,但那碗苞谷粥至今齿间留香,也相信彝寨如今有了喜人的新变化。 梦见外婆,醒来想起一些往事。 我是母亲最小的孩子,从没见过外公。只听说外公是云南昆明人,名张景仓,清朝宣统年间在四川昭化县任知县。同时期,我的祖父李道河在广元县任知县。两县紧邻,是促成我父母婚姻的条件之一。后来外公回云南奔丧,返川途中路过一个县城的城隍庙,当地人正在为城隍菩萨塑像。塑像人见外公仪表堂堂,便参照外公的相貌塑了菩萨像,外公随之在当地仙逝。这是传说,但对外婆和家人却是极大的安慰。我舅舅去接外公的灵柩回成都时,曾经拜过这位菩萨,舅舅说和外公挂相。 外婆娘家姓黄,祖籍广东。她是一个非常慈祥、有教养的人,说话温和、笑不出声。偶尔和我玩儿,也是教我背唐诗。“春眠不觉晓,处处闻啼鸟。夜来风雨声,花落知多少。”这类唐诗都是外婆教我的。 外婆家是一个四合院,天井里种了许多树,一年四季都有花开。外婆亲自照料的主要是牡丹花。冬天,要把树枝上长着花骨朵的地方,用棉花缠住保暖;春天牡丹盛开,外婆请客人来赏花。客人说上一些吉祥的话,外婆很高兴。 我幼年时跟母亲去外婆家,与外婆同睡一床。天刚亮,外面有人叫卖白糕,外婆即差人去买;我坐在床上,就把白糕吃了。外婆家有一个巨大的立柜,深不可测,小孩子够不着什么,但外婆随时可以从里面拿出云片糕或鸡蛋糕给我吃。 到了外婆家,我总想出去玩。我最喜欢春天去放风筝。有稍年长的小伙伴冬娃儿和我一起去,外婆通常都会允许,不过总要叮嘱:不要摔跤,快去快回,不要被“麻脸子”(即人贩子)拐走。我和冬娃儿答应着便开跑。城外的“垮城墙”上,空气新鲜,春风扑面。我俩一人举风筝,一人牵线绳,跑上几个来回,浑身是汗。兴致正浓时,冬娃儿必定记起外婆的指示,建议一个新花样,吸引我跟着他回家。 外婆对我什么都关心。她认为我的长相还不错,只是鼻梁略有些右倾。她担心我长大了找不到媳妇,总要帮我把鼻梁扳正。我那时很小,想不到那么远。 有段时间我们住在外婆家,她只要看见我在玩,就要问:“为什么不读书?”我回答已经读过了,她就教导我古人是如何发愤学习的,结论总是“一有空就要读书”。我很抵触:一有空就要读书,那什么时候玩呢?但我不敢反对她。1942年,四爸巴金回成都探亲,为我题词“玩耍的时候放心玩耍”,我真心拥护这一主张。 我曾在重庆工作多年。1952年成渝铁路通车后,我和妻子丁秀涓从重庆回成都探亲,母亲带我们去看外婆。年过八十的外婆,听说“新娘子”要来,请表嫂把房屋打扫干净,隆重地接待我们。我们已结婚四年多,只是外婆没有见过秀涓。得知我们是坐火车回来的,外婆轻言细语地讲:清朝末年修川汉铁路,强迫摊派“买”股票;以后铁路没修成,股票变成废纸。“才解放三年,共产党就把成渝铁路修好了。”外婆说了许多称赞共产党的话…… 外婆八十多岁去世,这对母亲是一个沉重的打击。几十年来,特别是我父亲去世以后,母亲只能从外婆那儿得到爱抚。早年,外婆给母亲吃的东西,母亲总要带回来,分给我们姐弟几个吃。后来外婆一定要母亲当着自己的面吃掉,并且说:“玉(母亲的小名),这一次你就自己吃吧!”就这样,母亲还要剩一点给我。真是天下慈母心!外婆去世后,我接母亲到重庆散心。母亲说外婆是老死的,油干灯草尽,没有痛苦,遗憾的是她没能给外婆送终。 我的爷爷、奶奶和外公,都在我出生前就逝世了,外婆是让我享受到“隔代爱”的唯一的亲人,我非常爱她。 但愿能在梦中,再次看见外婆。 李 致 |